日本時代
卓君章,民國二十四年出生於南油車(註1)。就讀香山國民學校時,是日本統治階段,一般老輩口中說的讀日本書。最初因為香山滿員,只得先在南寮讀一年再轉校。後來戰事發生,一直到終戰後才又從四年級學起漢文。君章伯說,當時老師國語不標準卻教漢文,所以總是自嘲:「我今晚讀完,明天再教你們。」
回憶起早年生活,他說:「雖然日本在這裡控制這麼久,但是治安卻做得非常好!」一回,鄰人一隻母雞不見報警,警察全村問詢,近日可有看到村民殺雞?不出幾日便水落石出。高壓治理下,人人對於"大人"都懷著害怕敬畏!「偷殺豬被抓走,打得快死掉!還灌水油!」不過即使查緝厲害,為求一頓溫飽,大夥仍然鋌而走險,將稻草層層堆起,把稻穀藏於其中。經濟警察以刺刀戳探不著,便可為一家子多少留下米。夜深人靜時,村人聚於海邊,抓一把稻草燒出的火炭乾,塞進豬隻嘴巴避免嚎叫,摸黑殺豬分食給村民。「生八隻就報五隻,三隻偷養著。養肥偷殺再抓瘦一些的補上…」困頓年歲,無所不用其極的討生活,成為君章伯深刻記憶。
時代交替
「大概十歲左右,看說,喔!那飛機怎麼肚子開一個洞?」戰事頻繁時期,即使警報作響,轟炸機越過領空,孩童好奇,仍會爭相於外觀望,直到聽見機槍掃射聲起,才趕緊跟著大人躲至防空洞。當時村民自己伐木支撐,於海岸拉出一片壕溝。水螺鳴起時,全庄人皆會默契地藏入。三餐也是隨意烹煮,跟著挑進防空洞吃。
而當時港南由於鄰近機場,區內甚至設備著高射炮、戰車溝,做為抵禦來犯軍隊之用。戰車溝位於海口橋一帶,是徵用南部民工一起,一擔一擔砂石挑出來的,在那缺乏機械的時代。戰後,戰車溝失去防備功能,取而代之的,是每當下雨,水漸漸蓋滿坑道也孕育出魚蝦、毛蟹。一條爭戰中的阻隔深溝,逐漸成為孩童玩水遊憩之所,慢慢褪出在人們的記憶中。
國民政府來台後,面對民生現象並未長足改善。反倒是士兵開始進入庄里,影響原初的和諧。隨意蓋屋、據地為王,也使得村人與士兵對立。「我們虎仔山種田很多,要灌溉。外省兵把房子蓋在水圳上,就住下來了…」田地難以引流外,垃圾、糞便也跟著圳溝而下,十足不衛生。即便上警局申訴,通常多是勸說而回,甚至造成雙方衝突。久而久之,村人睜一隻眼、閉一隻眼,緩緩地默許了。
以海為生
「從小生活都在海!」家前一道溝渠,海水漲時總淹到此處。幼時調皮,直接在門口玩起水來。「魚燉醃瓜,甜又好吃!」拿出配鹹,一塊醃瓜便是一餐,經常醃瓜沒了,魚肉還在捨不得吃。
記憶以來,就跟著父親討海,年紀太小不敢下水,便幫忙揹起竹簍裝魚。君章伯說,早年叫"挫片子"(台語)-僅需要兩人,前頭拖、後頭放,慢慢牽引圍起。「在港南,你不是插蚵、就是抓魚。」自爺爺那一代起依海生活,一路走到牽罟、竹筏、舢舨、動力船。
另一種討海方式是"遮捕"(台語)。找一面海,以蚵枝圍起一個型來到最淺水處。牽牛犁地,再埋下漁網。隨著漲潮,海水緩緩湧入,約莫八、九分滿時,順著兩艘竹筏,一東一西拖起網,再由尾端綁起。魚群受困,待海水一退,漁獲便留置其中。「小孩最愛跟著"遮捕",當時都赤腳,常被蚵殼割到流血!但是一樣喜歡下海。」
「生活都脫不出海!」長輩抓魚回來,好的拿去販售,差一點的就自家食用。雖然讀至小學六年級,君章伯戲稱:「有讀跟沒讀一樣!」只要能捕魚的日頭,家長便會告知今天不用上學,得留在家中照顧弟妹。偷懶未照料妥當,就要挨上一頓打。
工作生涯
國小畢業後,即使考取新竹商業學校,卻因為家貧無法升學。順著家中討海背景,君章伯做起魚販工作。「沒辦法!那個年代就是這樣,沒讀的很多!」
「挑魚非常辛苦!也沒有鞋可穿…」清晨一點必須起床,秤妥魚貨就擔到市區賣。從港南開始,得一路沿著機場,通到大溝成功路,再行至西門市場,到達時大約三、四點。然後再沿街叫賣,累了就在路旁休息,沒賣完不敢回家。遇到冬日雨來更是辛苦!石頭路已然凍霜,踩踏冰冷刺痛;早年沒雨具,多拿裝稻穗的麻布袋,翻過來一蓋,便得出門再工作。
當了半年多小販,開始跟著叔叔做小工,以謀求更優渥薪水。叔叔那時標下誠一紡織廠工程,十五、六個工人中,他是年紀最輕的。苦力打雜外,還兼著市場買菜,煮食給大夥吃的任務。一次,工人們午休時,君章伯自己試著砌磚,得到廠家讚賞,才一直學著技術到成為師傅。
數十年泥水師生涯。印象深刻的工程,是台北士林官邸。當時工寮在松山,每天一早要步行走到士林,抹牆、蓋磚,日復一日的艱苦勞動,常常忙到晚上十一點才休息。返回工寮門管不讓進,就得到松山車站,或躺板椅、或睡地板,在車站渡過夜晚,清早再趕忙開工。「我現在回去看,以前做的部份都還在喔!」君章伯驕傲說著。
君章伯家中六個兒女,與妻子兩人辛勤拉拔成長。泥水工不足支應整家子開銷,趁著政府於港南圍海造田時期,藉由軍人身份,以稻穀繳納貸款,買下兩甲海埔田。靠著農工併業,讓一家得以溫飽。回盼八十多年人生,君章伯從海而生,至外地發展再返回故里,銜接著這跨越時代的長足記憶,見證下港南一地之變轉。
註1:油車港,港南一帶老聚落名。油車是指早年榨油之所,在過往花生油屬於燃料,基於安全考量,通常油車會設於市街邊緣。
文:陳宇閎
圖:陸孝文